李娜 王名扬 郝盼盼 | 为了共同生活的社区：夏山学校学生惩戒研究

作者简介

✦ 李娜，女，北京教育学院教育管理与心理学院讲师，博士；

✦ 王名扬，女，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副教授，博士；

✦ 郝盼盼，男，北京教育学院教育管理与心理学院讲师；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博士研究生。

夏山学校（Summerhill School）1921年由教育家尼尔（A.S.Neil）创办，至今仍是“全球著名的另类学校或‘自由’学校”^[1]， 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基于儿童权利、参与学习和社区生活的学校” ^[2]。学校建立初期，主要接收有厌学、自卑、叛逆等各种问题的儿童。尼尔提出了让学校适应学生，而非由学生适应学校的教育理念，因此受到广泛关注，也引发了争议。尼尔曾被认为是“教育领域最受欢迎的作家” ^[3]，但夏山学校也曾受到英国媒体、政府的批判，甚至一度被媒体称为“丑闻学校”^[4]，被英国教育监察局给出了极差的评价，面临被政府关闭的威胁。也正是在和英国政府的斗争^[5]取得胜利后，夏山学校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如今，夏山学校专门设立开放日，定期接待参访者，成立了尼尔中心（The A.S. Neil Centre）。还有人建立了夏山民主教育项目（Summerhill Democratics）^[6]，以进一步宣传和推广夏山的办学理念，帮助开办具有夏山模式的学校等教育机构。

当前关于夏山学校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其教育理念、自治方式以及作为社区的学校生活等，认为“夏山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社区生活、自治和言论自由” ^[7]，“夏山是一个基于友谊的社区”^[8] 。关于夏山学校对学生违规行为惩戒的研究较少。研究过程中，笔者通过电子邮件的方式对现任校长佐伊·尼尔·雷德黑得（Zoe Neil Readhead）进行访谈，获得一手数据。雷德黑得校长表示，学校的“惩戒”不是为了惩戒学生，而是“为受害者行使正义，也是对未来此类行为的发生进行威慑”。夏山人认为：“惩戒违规行为是学校作为一个有机体的社区运作的一部分；它们是学生学习的重要方式。” ^[9]基于文献研究及邮件访谈，本文认为夏山学校提供了一个实施学生惩戒的独特而富有启发性的个案。

一、夏山学校学生惩戒的性质与目标

如何惩戒学生从根本上取决于对两个问题的认识，即：为什么要惩戒学生以及通过惩戒达到何种目标。夏山学校关于学生惩戒的性质与目标有着清晰的认识。

（一）学生惩戒：维持学校社区公正规则的学习过程，而非道德宣判结果

在对学生惩戒性质的认知上，夏山学校认为，惩戒不是对违规者的道德判断，而是通过对违规行为的讨论和裁决强化学校社区规则，维持学校社区生活所需的公平与正义。

1.维系学校社区所需的公平正义

创造师生共同生活的和谐、公平、正义的学校社区是夏山学校进行学生惩戒的逻辑起点与目标追求。自由是人们对夏山学校的第一印象，但是“夏山的社区和自由一样重要”，“夏山是一个儿童社区，而不仅仅是一所寄宿学校” ^[10]。与一般学校对教室的高度重视不同，夏山人认为，学习是学生自己的事，学生在教室里表现的好坏取决于自己，没有人会因为成绩的优劣在教室以外的学校社区生活中表扬或批评学生，教室里的表现也不影响学生在学校社区中的地位。然而，每个学生都知道“你在社区中的表现是至关重要的” ^[11]。所以，与大部分学校的惩戒主要针对学生课堂上的违纪行为不同，夏山学校的学生惩戒主要面向影响学校社区共同生活的违规行为。夏山学校之于夏山人而言，不仅仅是一所学校，更是一个具有频繁互动关系的、由共同文化维系的、师生共同生活的社区。人们在社区中共同生活时，不可避免会发生冲突，个体的自由可能会受到他人的侵害。当出现侵害他人或公共利益的行为时，正如雷德黑得校长在邮件中表示的，惩戒是为了维系共同生活的学校社区的公平与正义，夏山学校将每个学生都视为学校这个真实社区的一员，“成为这个社区的一部分，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教育” ^[12]。

2.道德中立的惩戒

一般来说，惩戒必然关系到道德问题，而形成一种道德中立的惩戒是夏山学校的独特之处。在很多学校，惩戒的实施主体是具有道德优势的，惩戒发挥作用的逻辑也与道德上的“羞耻感”有关，学生被惩戒后因为自尊心会产生“羞耻感”，并“基于‘羞耻’而唤醒内在自我‘尊严’” ^[13]。因此，常见的现象是被惩戒的学生可能因其道德劣势地位在同伴、教师面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这似乎是惩戒发挥作用的应然逻辑。

然而，夏山关于违规与惩戒的认识在道德上是中立的。惩戒主体是由全体师生组成的全校大会（the School Meeting），且学生占绝对多数。对违规行为决策时，任何学生都和校长拥有同等效力的一票，任何人都不是审判他人的道德权威。对违规行为进行惩戒只是“把学校作为一个社区进行管理的一种方式，触犯规则并不意味着有道德问题” ^[14]。例如，全校大会对于夜间吵醒他人的惩戒决策可能是“夜晚不许制造噪音的强烈警告”。全校大会的目的不是告诉违规者做了坏事，而在于强调：他吵醒别人已经违规了。强烈警告是为了让他知道全校大会与睡眠自由受到侵害的人站在一起。如果他继续违反这项规定，并继续为此被起诉，惩戒将会越来越严厉。

夏山人将每一次对违规行为的讨论与裁决当作一次规则学习过程。惩戒不是判断对错，或者对违规者进行道德审判，被惩罚的学生也不会有任何道德负担。没有了道德负担，学生的表现也更真实、自然。“一个人会因为触犯规则被他的朋友诉至全校大会，而如果不这么做，或者被起诉者对把他的违规行为诉至全校大会的朋友怀恨在心，就会被视为‘非夏山人（unSummerhillian）’”。^[15]

（二）学生惩戒的目标：对儿童的保护与教育

通过对违规行为及惩戒措施的讨论、裁决，夏山学校追求对受害者和施害者的双向保护，并以案例的方式对全体成员进行惩戒教育。

1.惩戒重视对受害者和施害者的双向保护

当违规行为被诉至全校大会裁决时，保护受侵害学生的相关权利是第一位的。所以，当学生感到自己的权利被侵害时，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将相关事件提交全校大会讨论，并对施害者做出相应的惩戒。惩戒方式灵活多样，并不会刻板地规定某一行为要受到某种惩戒，惩戒目的在于“使违规者就其对社区的违规行为向社区做出补偿，让受害者感觉正义得到了伸张” ^[16]。夏山学校的惩戒避免任何人对于违规者产生仇恨，也尽力保护违规者。在全校大会做出相应的惩戒决策后，会留出一段时间用于被惩戒者有可能提出的申诉。如果进入申诉程序，负责执行的监察专员可以推迟惩罚，等待申诉的最终结果；如果申诉失败，一旦违规行为受到了相应的惩戒，全体师生都必须“向前继续”，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对曾出现违规行为的学生有歧视或骚扰等行为，不得在对某一违规行为惩戒后依然纠缠不休。因此，双向保护不是抽象的理念，而是夏山学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2.惩戒旨在对包括违规者在内的全体学生进行教育

惩戒关乎公平与事实真相，但更重要的是惩戒对违规者及全体学生产生的教育影响。学校不是法院和监狱，所以对违规行为的惩戒不能简单地适用“同错同罚”，案件的决策过程也不仅在于追求过错责任。夏山学校创造了许多创新性的惩戒方式，即使是同样的违规行为，在不同情境中也会有不同的惩戒决策，从而实现教育目的。甚至有时候即使没能找到违规者，也会将案件审理过程变为惩戒教育的契机。比如“威廉诉有人恶意把碎薯片扔进被子里”^[17]的案例正是如此。学生威廉向全校大会控诉有人恶意把碎薯片扔进自己被子里。大会开始时，威廉是沮丧的、抓狂的，他声称要给捣蛋的人“一点儿颜色”。但是随着大会进行，并没有人对此主动承认，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给予了同情的回应，“晚餐吃的是薯片，并不是有人计划好了”“欺凌是令人担忧的，威廉不应该这样被对待”“这样做是对人的不尊重，我们要找出这个人”……在这一案件中，虽然大会最终没有找到这个人，但是威廉得到的支持对他而言却很有意义，其他孩子则在讨论中学会了关怀他人的品质。

二、夏山学校学生惩戒的主体与程序

由谁来实施惩戒、惩戒决策遵循什么样的程序、是否有救济程序等属于惩戒的操作技术问题，这些问题同样影响了惩戒的最终目标是否能够达成。夏山学校依靠学校特有的全校大会来实施惩戒，全校大会由学生主导。

（一）学生惩戒主体：全校大会

夏山学校因学生自治享誉全球，全体师生组成的“全校大会”是夏山实现自治的重要方式，也是对违规行为进行讨论和做出惩戒的最高决策机构。全校大会的职能、构成与运行方式有其独特性，它对夏山师生的重要意义有时甚至超越了课堂教学活动。

1.全校大会职能：完善规则、处理纠纷

在一个鼓励个体按照自由的意志行事的学校社区里，一些争议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全校大会发挥两个重要功能：制定规则和处理纠纷。^[18]对于制定规则，一方面，夏山人认为规则是道德中立的，“规则是为了社区而存在的，而不是因为它们本质上就是好的”^[19]；另一方面，夏山的规则并不磨灭学生的个性，不追求普适性，它“解决出现的具体问题，而不是设想如何应对普遍的各方面可能出现的问题” 。例如这样的一些规则：“弗雷迪可以有一根比他身高还长的棍子”“5岁的莱恩可以有一个不能打着火但闪闪发光的打火机”^[20]。可见，这每一项规则的背后是都是对社区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的平衡。对于处理纠纷，全校大会将欺凌等不当行为公之于众，并采取适当行动。任何形式的欺凌都不会被社区容忍，也不会“被冒充为‘戏谑’，‘只不过为了笑一笑’或‘成长的一部分’”^[21]。通过对规则的完善、纠纷的处理，学生在自己能负责的事情上充分自治，可以说“正是全校大会造就了夏山”^[22]。

2.全校大会的构成与运行方式

2021年，全校大会通常每周举行三次。但如果需要，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包括晚上）召集一次特别会议。全校大会的人员构成、分工与运行方式如下。

第一，构成与分工：轮值主席、轮值秘书及全体夏山师生自愿参加。全校大会主席、秘书通常每周会进行一次轮值。主席不能对会议情况发表意见，其主要职责是组织讨论并征集处理办法、对不遵守大会规则的行为进行当场处罚等。秘书负责撰写会议记录，简要记录案件事由和讨论经过，精准记录各种处理办法及相应投票结果等。尽管会议讨论的事件通常都是非常具体、微小的（比如学生Ａ控诉Ｂ深夜制造噪音影响自己睡觉、Ｃ送了Ｄ礼物又想要回来、E控诉自己的零钱被偷了等），与所讨论的事件有直接关系的只是少数人，但绝大多数学生都会积极参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义务为共同生活的社区规则负责。 

第二，运行方式：基于绝对平等的民主决策。在全校大会的表决中，完全遵循平等与民主原则，只有被多数人投票支持的提议才会被全校大会接受。每一位参会的师生都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任何人在没有再次举手的情况下都不能打断或者回应别人的观点” ^[23]，年龄和资历没有区别。因为这一规则，有一次尼尔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提议禁止16岁以下的孩子抽烟，结果反对意见很多，投票结果以尼尔惨败告终。全校大会民主的运行方式是学校“中立”^[24]运作的核心，是学生的重要学习经历，也是儿童和成人权利平等的体现。

3.全校大会的意义：学习“夏山哲学”的课堂

夏山学校的办学理念是独特的。学校官网对“夏山哲学”这样表述：“第一，提供选择和机会，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步调和兴趣发展。第二，让孩子免受强制或强加的评估。第三，让孩子完全自由地尽情玩耍。第四，让孩子不受成人的评判和干预。第五，允许孩子生活在一个支持他们并对他们负责的社区中。在这个社区中，他们自由、无须许可、做自己，并有权利通过民主进程改变社区生活。”^[25]如果说前三项与学校的课程与教学安排有关，后两项则关乎学校作为社区的生活方式。杜威（John Dewey）认为：“民主主要是一种相关的生活方式，一种联合交流的经验。”^[26]“夏山哲学”恰恰体现了这一理念。全校大会“以一种实用的、以案例为基础的方法向学生传达对与错的意识”“它是一个冲突的地方，正如它是一个协商一致的地方” 。^[27]通过反复地冲突与协商，学生发展出更普遍的、基于道德发展的公平感和责任感，以及包容、关怀等宝贵品质。

（二）惩戒决策程序

全校大会对违规行为的惩戒主要包括三个环节。

第一，准备环节。某个学生或教职工作为投诉人将某一违规行为作为一个案件诉至全校大会。投诉人于会前在担任大会秘书的学生那里登记，被投诉人则被要求在大会上做出回应。被诉至全校大会讨论的事件大致有两类。一类是某些行为违反了学校规则，投诉人为了维护社区生活的正常运行进行投诉，投诉人并不一定直接受到了违规行为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全校大会是一个让全校成员关注安全问题的论坛，任何学生或教职员工都可以将任何安全事件诉至既是“立法机构”又是“司法机构”的全校大会。另一类则是自身利益直接受到了违规行为侵害的学生，由受害学生将案件诉至全校大会。

第二，正式讨论环节，即召开全校大会，讨论案件并决定如何惩戒违规行为。会议通常先由投诉人和相关人员简述事由经过，然后由大会主席征集全体成员对案件处理的不同提议。在确定没有其他新的提议后，全体成员对不同提议投票表决，投票以简单多数票进行，遵循少数服从多数原则。

第三，得出结论环节。根据投票结果，全校大会主席宣读对这一案件的处理结果。会议允许被投诉人对不利于自己的处理结果提出申诉。当然也有一些较为复杂的案件可能需要进一步调查，此时全校大会将进一步讨论决定如何开展，特别是由谁 (如监察员、调查委员会) 进行调查。

（三）权利救济程序

任何人对全校大会处理结果都可以提出申诉，家长可以作为孩子的代理人提出申诉。由于夏山学校与家长之间建立了良好的沟通关系，绝大多数申诉在进入正式程序前能够通过家长直接与校长或相关老师的交流解决。不过，学校依然制定了正式文件以规定学生或家长申诉的处理办法和时间表。^[28]第一阶段为非正式申诉。非正式申诉提交给校长解决，如果未能在14天内解决，则进入第二阶段，即制作正式申诉档案，启动正式申诉程序。这一阶段的申诉内容将全部被记录在申诉档案中，包括申诉日期、申诉性质以及相应采取的调查行动（如记录在案后的三天内与校长面谈等）和最终解决办法。如果正式申诉在被记录后21天内仍没有解决，那么将进入第三阶段：在10天内举行申诉听证会。学校将邀请至少三名未直接参与申诉事宜的人员组成独立小组，其中一人需独立于学校的运行和管理，但需熟悉学校及其文化。听证会的记录将提供给所有与会者。如果沟通中断难以继续，以致申诉方觉得无法使用申诉程序解决争议，则该程序可能会被法律程序取代。此过程中的任何阶段，申诉人均可联系私立学校监察局（Independent Schools Inspectorate）获得帮助。

三、夏山学校学生惩戒的方式与适用

选择何种类型的惩戒方式、依靠何种力量实施惩戒等执行性问题直接关乎惩戒的目标达成度。夏山学校除了选择英国政府规定的一般惩戒方式外，还创造了许多颇具特色的惩戒方式，并通过学校各类委员会和同伴压力保证不同的惩戒方式都能有效执行。

（一）学生惩戒的方式

1.一般惩戒方式

英国教育部于2014年2月颁布了《学校中的行为与纪律：给校长和教师的建议》，从政府的角度向学校管理者提出了管理和惩戒学生的建议。^[29]根据该文件要求，夏山学校制定了《安全保障与学生保护制度》，其中列出了夏山学生可能受到的惩戒类型，主要包括：被限制自由、被搜查以及没收财产。这是夏山学校和英国其他学校共同采用的一些惩戒方式（见表1）。

第一，“限制自由”是指“使用合理的武力或限制行动自由，以防止学生破坏规则、伤害自己或其他学生或毁坏财产。”^[30]第二，搜查由学校调查委员会（Investigation Committee）的两名或两名以上成员对个人及其财产进行搜查，如果搜查过程的任何一方（包括被搜查者）感到不适，监察员（ombudsmen）则会参与进来，案件将提交全校大会。在特殊情况下，校长可以在没有全校大会授权的情况下，就涉嫌拥有非法物品采取行动。除此之外，校长不会搜查学生，如果需要，他会向调查委员会寻求帮助。第三，没收一般指对个人拥有物品的没收和个人偷盗所获物品的没收。对个人物品的没收分为短期没收、长期没收和永久没收；如果是个人偷盗所获的物品，没收后则要交还失主。

2.特有惩戒方式

夏山学校独创了许多个性化的惩戒方式，主要包括四类：标准罚款（standard fine）、惩罚性劳动（job fine）、禁令（bans）和强烈警告（strong warnings）。

第一，“标准罚款”，即对违规行为依据危害程度不同扣掉部分或全部零花钱。这种惩戒方式源于夏山学校作为一所寄宿学校的传统。学校每周六根据孩子年龄大小给学生发放4～10英镑的零花钱，对于受到“标准罚款”的学生，在每周六发零花钱时，罚款委员会收取他们的罚款，罚款可用于学校公共事务或与学生相关的公益活动等。第二，惩罚性劳动分为小、中、大不同强度，需要一名由大会任命的监察员来监督实施。第三，禁令，包括不同类型。屏幕禁令（screen ban），指被罚学生一段时间内不能参加与屏幕有关的活动，如不能参加集体看电影的活动等；集市禁令，指被罚学生一段时间内不得去学校所在的镇上集市；排队禁令，指被罚学生在各种需要排队的活动中都只能排在最后一个等。第四，强烈警告，虽然只是口头警告，但来自同伴的压力同样会达到惩戒目标。在具体实施惩戒时，既可以单独采用某一方式，也可以两种或多种方式并用，惩戒方式的选用视违规行为的危害程度而定。

以上四种惩戒方式是夏山学生在多年自治的基础上形成的较为常用的类型，但全校大会对惩戒方式极富“想象力”。比如“分享蛋糕”的惩戒方式。如果两个人已经争吵了很久，就会有人提出这个方式。中立者从他俩的罚款中拿钱买蛋糕，然后两个当事人必须坐在一起分享蛋糕。在分享蛋糕的过程中，为两个当事人制造一个温馨愉悦的沟通氛围，在两人间建立更多的情感连接，缓解争吵带来的僵化局面。夏山在实践中采用的惩戒方式非常多样，雷德黑得校长在邮件中也表示：“具体的惩戒方式可能会根据每一次违规行为而有不同”。夏山参访者也发现学校的惩戒措施具体而有创意，如果某一方式不起作用，则将尝试其他方式。正是通过这些不靠道德说教的惩戒方式，学校教育了学生而不仅是惩戒学生，这是因为“当道德说教消退时，诚实的情感出现了”^[31]。

（二）学生惩戒方式的适用与执行

如何选择与违规行为匹配的惩戒方式？依靠什么样的力量确保这一惩戒方式被有效执行？这体现了以全校大会为代表的学生自治的能力，也决定着是否能实现以自治实现自我教育的学生惩戒目标。

1.惩戒方式的适用

夏山人非常清楚根据何种标准对不同案件进行处理和判定，这些标准在操作层面的技术难度通常很难被外人理解，但夏山人却非常熟知。雷德黑得校长表示，她自己的标准是：“如果一个人是多次违规，或者没有表现出真正理解他们做错了，通常会投票选择更为严厉的方式。”文献研究发现，夏山决定惩戒方式的依据涉及但不限于以下方面：“是否为第一次违规行为；是否存在公然藐视规则的行为；是否恰好有规则处理这种违规行为；这一行为造成的危害程度。”^[32]此外，夏山还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原则。如，一般情况下对违规行为从轻处罚，但所有以大欺小的案件都将严格处理。总之，学校没有固定的惩戒方式，而是寻找最适合违法行为和违规者个人的惩戒方式。

2.执行惩戒依靠的力量

全校大会的惩戒决策被有效执行主要依靠自治组织和同伴压力两方面的力量。第一，依靠一些正式的学生自治组织或权力分工，如各类委员会、监察员以及其他一些由全校大会任命的具有不同权力的个人等。在涉及“标准罚款”的情况下，罚款委员会依据关于罚款的全校大会会议记录，从零花钱中准确扣除罚款。惩罚性劳动和禁令处罚需要监察员监督执行。比如，一个4岁的小男孩因为私自爬梯子被罚爬梯子10次；受到“车轮禁令”惩戒的学生在特定时间内不能骑自行车或玩滑板等，这些惩戒要接受监察员监督执行。较为严厉的没收惩戒通常由调查委员会、监察员、就寝官员和屏幕警察执行，有时也可由全校大会授权的个人执行。第二，来自同伴群体的压力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例如，在欺凌案件中，受害者将得到社区的全力支持，而施害者不仅因其行为被惩戒，而且还会受到整个社区的反对，尤其是来自其同伴群体的反对。同伴压力是确保惩戒决策得以执行的重要因素。

四、夏山学校学生惩戒的文化底色

夏山学校关于学生惩戒的性质与目标认识、惩戒的主体与程序以及惩戒方式的选择极具特色，这种独特性根本上来源于学校教育方式、管理理念以及由此形成的学校文化底蕴。夏山学校希望通过非放纵的自由给学生以自律之自由、用爱解决学生的问题行为而非惩戒问题学生，最终将学校变成了一个有形规则与无形秩序交织的、学生高度满意的社区，而不仅仅是一所寄宿学校。

（一）以非放纵的自由获得自律之自由

自由发展是夏山学校培养学生的重要理念，但夏山的自由表现为一种“非放纵”的自由。学生因为非放纵的自由获得了自律之自由，并最终成长为健康自由的孩子。理解非放纵的自由是理解学校一切规则和处罚的起点，它至少有以下四个特征。第一，非放纵的自由是不损害他人利益的自由。夏山的学生如果愿意可以一直不上课，但一旦决定上课，就必须担负上课的责任，出现旷课或其他违纪行为时会被罚直至被取消课程。第二，非放纵的自由是没有恐惧之心的自由。因为学校没有道德权威，最大程度减少了权力差异，所以夏山学生自觉形成的非放纵的自由并非源于对任何权威或惩罚的恐惧。即使学生之间因为各类委员会等会有权力分工的差异，但所有人都深知，“一切权力都源于全校大会。即使你被选入学校众多委员会之一，你的行为也要向学校负责。除了行使某一职位的职责外，你没有其他权力”^[33]。第三，非放纵的自由是孩子与成人平等的自由。全校大会的运行方式予以了充分体现。第四，非放纵的自由是与常识结合的自由。尼尔认为，“自由发展如果不和常识合在一起运用，任何主张都会变得很危险”^[34]，夏山学校会采取一切可能的安全措施，并进行健康常识和安全常识教育。学校两百多条规则中有很多安全规则，比如禁止年龄较小的孩子带刀或火柴，不准在屋顶上攀爬等。这些规则经全校大会讨论、确立与修订的过程真正给予了孩子与常识结合的自由。可见，通过非放纵的自由，学生获得了自律之自由。自律的自由彰显了自由发展本身的教育力量，使孩子们在不妨碍别人自由的情形之下，做自己想做的事，并能最终实现自律。

（二）用爱解决学生的问题行为而非惩戒问题学生

学生惩戒主要发生在学生出现问题行为时，对问题行为的归因决定了学校和教师如何回应、是否惩戒以及惩戒方式的选择。夏山学校关于问题行为的归因是独特的，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只有“孩子的问题”，没有“问题孩子”。《夏山学校》专门用一章以“孩子的问题”^[35]为题分析孩子产生问题的原因。尼尔认为：孩子的残忍来自大人；孩子违规是因为缺乏爱；孩子偷窃是情感上不满足，他的潜在愿望是偷到“爱”；少年犯是社会的问题，是被迫把被社会认可的希望转化成对社会规则的蔑视。第二，医治孩子要用爱，预防比治疗更重要。学校本应是给予孩子爱与赞许的地方，但很多学校习惯于过分强调教授基本生存技能、基础知识，却忽略了孩子对于爱和被理解的需要远超过对知识的需要。“孩子们幸福与快乐的程度全凭我们给他的爱和赞许而定。我们一定要和孩子站在一边。与孩子站在一边就是给孩子爱，那并不是一种占有的爱，也不是一种不讲理智的爱，而是一种让孩子感觉到你爱他，也赞同他一切行为的爱。”^[36]如果孩子感觉到被爱且拥有自由，时间到了他们就会变成善良诚实的人。“在夏山，是爱在治疗一切，是认同和自由在治疗一切。” ^[37]

（三）使有形规则与无形秩序交织的高满意度社区

与外界对夏山“自由”形象的误解不同，夏山学校是一个由诸多有形规则和无形秩序组成的强边界和弱边界交织的世界。有形的规则表现为全校大会制定出的两百多条极具约束力的协议、强有力的检查、健全的救济程序，以及一系列惩戒措施，促使并实现了师生认同的社区共同生活方式。学校的两百多条规则大部分相对简单，比如不能乱扔垃圾、遵守就寝时间、在某些时候不允许去市区等。如果有人违反规则，就会在全校大会中被提出来，夏山学生认为“全校大会讲求公事公办”“这是我们的规则，也是我们制定和执行规则的方法，可以说是我们的‘行为政策’”^[38]。有形规则即使非常完善但涉及的行为始终有限，好在夏山学生遵守的纪律规则是从内部产生而非外界的强制和约束。这种纪律产生机制在生产有形规则的同时也会对学生的身份认同和同伴文化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孕育出了夏山的“学生总体性格”。这种“性格”就像是学校的无形秩序。有形规则与无形秩序相互交织，每个学生都知道在这样一个学校社区的共同体生活中，自己行为的边界在哪里。尽管存在规则与约束，但夏山学生仍旧非常依恋学校。一个9岁的学生这样描述夏山学校：“我的生活更像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家里……我会把这里称为‘夏山’家。” ^[39]

（因篇幅限制，详细参考文献信息见纸刊）

本文刊登于《比较教育研究》2022年07期，若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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